一向回台南是一件令人開心雀躍的事，但這二十幾年來有兩三次例外。
第一次是阿媽心臟開刀之後我們回去看她，加護病房探病的時間一天只有兩次；後來阿媽陸陸續續進出過幾次醫院，某一天上班公車上接到媽媽電話說阿媽走了，我下車到對面搭車折返回家，然後和家人趕赴台南送阿媽。
那時在公車上，我忍不住流下自責的眼淚。
阿媽生病以來，雖然後來出院，但陸續有些小狀況頻繁往返於醫院與家中，與父母住得近的小阿姨自然扛起就近照顧、接送之責；而遠嫁北部的我的媽媽和我們，只能久久回去一次。在那之前還曾想過，過一陣子要找時間回去看阿媽，然而，再見她，已是著了壽衣的安詳容顏。
沒有機會再和阿媽講話了。
兩個禮拜前，媽媽打電話來說阿公因強烈腹痛送進奇美，所以媽媽要趕回台南看他，叫我週末不要回桃園了。一週後，不但治療沒有起色，病況卻益發嚴重，醫生說要盡速安排開刀，媽媽再度趕回台南，小阿姨說 "能回來看的就趕回來吧，開了刀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來"。
我再次感受到這輩子最痛恨的深怕失去的恐懼。
小時候因為爸爸隨著榮工處的工程四處為家，我曾經好長一段時間跟著阿公阿媽生活。阿公是一個傳統的鄉下人，對兒女從來沒看過他面露慈愛之色，但對我這個長孫的疼愛確是絲毫不隱藏，一直到我唸大學，我們回台南或他來桃園，都還偷塞零用錢給我。
等不到週末，禮拜五下班我一回家火速收拾好行李直奔高鐵站。從來沒有這樣急切、卻又憂心忡忡地想飛奔回台南去。
禮拜六早上，走到奇美醫院的加護病房門口，當年來看阿媽的情景突然都鮮明起來，原來這些記憶並沒有隨著阿媽離開了這麼多年而消失，只是埋藏在內心最不願掀開的那個角落。阿公自己是否也還記得陪伴阿媽人生最後旅程的那些日子?
我最親愛的阿公，那個到老都還身型挺拔、這幾年卻迅速衰老的阿公，插滿管子躺在那裡，我站在病床邊俯視著他，怎麼也無法與我的記憶連結。
幾個月前，元宵節生日的阿公做壽，我們一大群兒孫、曾孫輩回去幫他慶生，一個三層的大蛋糕和滿桌的菜擺在他面前，大夥幫他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，阿公卻流下淚來。
我不知道他是感動，還是知道自己身體差了，有別的感觸？？
病床上的阿公意識半模糊半清醒還無法睜開眼睛來說話，只是搖頭點頭回應我們的話。三妹還打破氣氛說，"嘿大姊，阿公跟妳一樣睡覺眼睛都不閉的耶！"我也回答 "對啊因為我們眼睛太大，閉不起來"。可阿公半閉的眼皮下露出的是好渾濁好渾濁的眼睛；雙手也因為開刀後久久不能進食而顯得異常浮腫…
我不由得感嘆，難道人老了都不免走上這一程? 那麼意外撒手人寰與這樣纏綿病榻受苦，到底哪一種帶給親人的不捨，會比較少?
週末去加護病房看阿公兩次，雖然他都還沒能睜開眼講話，但看起來意識、氣色都好多了，跟他說阿公我跟你握握手好不好？他也會使點勁握一下我的手。雖然還是不放心，但病情既然看似轉危為安，禮拜天下午我們還是北上返家了，準備等阿公轉入病房後再回去看他。
昨天終於聽聞阿公轉進普通病房了，但後續的照護，至少在他痊癒之前，還是個艱鉅的大工程；不過至少也讓人鬆了一大口氣。
我心目中永遠的阿公形象。
阿公，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，健康呷百二，好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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